两载春夏秋冬,柳春芽,芍药花,秋海棠,冬白雪,北屋的堂桌上多了个四方牌位,牌位圈着许老太太。
一晃,到怀庆十八年的秋了。
他的屋里没有女人,冷冷清清的也少回去,大多宿在码头附近的宅子里。
偶尔回来,是见宋妈,她给茶壶打坏了脑袋,头发白得很快,变成个小孩似的性子,爱吃核桃酥。
码头旁的秋风大得厉害,许开霁的副手李清匆匆走进堂里,带了一身萧瑟的秋风。
许开霁正在低头看书,旁边的小桌上有壶热茶,里面泡着碧螺春。
“东家。”
许开霁抬起头来,手上书籍一放,“可打听清楚了?”
李清走近,附在许开霁耳边说话,“还是水龙寨那窝子土匪做的,东家,从今夏算起,这是第三回了啊!”
“你先坐下。”
许开霁给他推了杯碧螺春,“是第三回了。”
“他们专拣我们运米、布的大船劫,还与城中的几家米行、布铺有勾结。
我曾派人暗查过,错不了,城里有米行卖咱运的那些米。”
许开霁一笑,“勾结?
我看,那几间米行布铺,就是攥在他们手里的营生,不过是黑东西洗白钱,两手的买卖罢了。
你没打听清楚,那几间铺子,是去年开起来的。”
李清显然没想到这层,心中着实一惊,“两三年前,他们不过是青山上的一伙游匪,怎么才两三年光景,就……人的际遇是说不准的。”
许开霁摆摆手,“多说无用,找着他们在城里安排的眼线罢,报上我的名头,就说我有笔坐着就有金子来的好买卖,等着跟他们做。”
他盯着李清,抿唇一笑。
其中一来二去花了多少银子自不必说,硬是到了下第一场冬雪的时候,许开霁才得了准信。
雪把整个寨子都染上一层白,第一场的冬雪就这样大,能吃进去人一半的腿。
和土匪做买卖,一要诚心,二得有胆,许开霁一个人骑马走在漫天的白雪里,慢慢往岭上的土匪窝子去。
土匪在岭子顶的平地上建了屋,许开霁在寨子口已经被卸了武器,刚走上来,又有两名土匪来搜他的身。
许开霁大方让他们搜,“你们大当家的,可备了我一口热茶?”
瞧着俩土匪都是年岁不大,轮廓还没长开,一人一顶狗皮帽子,脸蛋冻得通红,给许开霁搜过身,傻气一笑,“那是自然。”
俩人一前一后,领着许开霁进去。
京城人都晓得水龙寨大当家的外号玉面狐,许开霁走进屋,他打量玉面狐,玉面狐便也在打量他。
“许老板,坐。”
“大当家的。”
许开霁回他规矩的一句,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,底下是张狐狸皮,端起一口热茶便喝,“以茶代酒。”
玉面狐就喜欢爽快人,自己也喝了一杯,“许老板是个爽快人。”
许开霁也笑,开门见山,“我想大当家的以后能放了我们的货船,不知一月六百银子够不够?”
玉面狐眼一眯,“怎么付?
我是个嫌费事的,可不愿意入城去取,我要现银。”
许开霁直直望他,“就是现银,半年一付,日子一到我就遣人给大当家送来。”
“好!
许老板爽快。”
玉面狐给他倒盏茶,”那就说定了。
许开霁接过那盏茶,一饮而尽,“有机会,我请大当家的喝酒。”
他站起来,“雪天路滑,我就不多叨扰了。”
玉面狐也站起来,“我送许老板半程。”
下岭的路很明朗了,许开霁上山走出的雪痕迹还没给雪掩去。
不用瞧,光听声,许开霁就晓得玉面狐人手多,到处都是人声,细碎的,带笑的,给风一卷,七八散了。
玉面狐近年少下山,便问起许开霁京城里各铺子的情况。
城里有他们的眼线,玉面狐何需问他,不过是套话验真心,他便也笑着一五一十地答来。
他俩正说着话,坡下边冲上来两道大咧咧的笑声,人没瞧见,先瞧见了滴溜转过来的一个陀螺,眼瞅着要停了。
忽地一条长鞭甩过来,不偏不倚正打在螺身上,陀螺得了力,一下转出来好远。
被鞭甩飞的白雪纷纷扬扬,一片寒凉的白雪雾里传出道笑声,“二哥,你甩得真有准头!”
细雪洒在许开霁身上,眼前的雪地里现了两个人,一高一矮,净露着侧脸。
许开霁瞧着,瞳孔一缩。
陀螺转远了,拿长鞭子的人追着打。
矮点的人追不上他,一边在雪地里跑着追他,一边嚷,“二哥,我追不上你了,你等我行不行?”
拿长鞭的人听声慢下来,给矮点的人一下追上,开怀笑着,跳上他的背。
离得远了,许开霁听不大清了,只听出有些撒娇的,“二哥,你快托着我……”许开霁一下给拉回怀庆十四年的冬天大雪里,脚步黏在雪上不动,给那人那话里的撒娇劲儿刺着心,不知是给雪冷坏了不,钝钝地痛起来。
“许老板?”
玉面狐叫他,笑着,“那是我二弟。”
许开霁给玉面狐的声音拉回怀庆十五年的冬雪,揩去眉上白雪,牵出抹淡笑,“俩个都是?”
“不不。”
玉面狐摇头,“小点的那个……”他一时找不着词好说,“你就当她是老天爷给我兄弟三个的小福星,差不多罢。”
“大当家后来认的幺妹妹?”
许开霁问。
“算吧。”
玉面狐脸上挂着笑,给他拍方才黏上的雪,话里有些无奈,“她年岁小,贪玩,一下雪就央二弟跟她打木螺玩。”
“瞧着怪开心的。”
许开霁跟玉面狐继续往下走,声音冷冷淡淡的。
“害,我和三弟都不宠着她,十回里有九回不答应,她只能缠着二当家的了。
你听,快玩疯了都。”
又是一阵笑声传过来,许开霁脸上的笑极淡,“是啊。”